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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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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

  爵赏者,人君驭下之柄,而非但以驭下也,即以正位而凝命也。辞受者,人臣自靖之节,而非但以自靖也,即以安上而远咎也。故赏有所不行,爵有所不受,而国家以宁。帅昧之始,君与开国之臣,为天下而已乱。迨其中叶,外寇内奸,不逞于宗社,而殃及兆民,大臣代君行讨,底定以绥之,而天下蒙安。斯二者,君爵之而非私,下受之而无惭,霍光岂其然哉!

  昌邑之废,光之不幸也。始者废长立少,不择而立昌邑,光之罪也。始不慎而轻以天下授不肖,已而刱非常之举,以臣废君,而行震世之威。若夫迎立宣帝,固以亲以贤,行其所无事者,非其论功之地也。宣帝纪定策功,加封光以二万户,侯者五人,关内侯者八人。宣帝之为此,失君道矣。己为武帝曾孙,遭家不造,以贤而立乎其位,所固有也。震矜以为非望之福,德戴己者而酬之,然则觊非望者,可县爵赏以贸天下之归,而天位亦危矣。爵赏行,而宣帝之立亦不正矣,以爵赏贸而得之者也。光不引咎以谢严延年之责,晏然受之而不辞,他日且为霍山请五等之荣,则光之废主,乃以邀功而贸赏,又何怪其妻之鸩后而子之谋逆乎?则抑何异司马昭、萧道成之因以篡,苗傅、刘正彦之敢于行险以徼幸乎?

  论者曰:“光不学无术。”学何为者也?非揽古今之成败而审趋避之术也。诸葛公有云:“非澹泊无以明志。”又云:“学须静也。”惟澹与静,以养廉耻之心,以明取舍之节,以昭忠孝之志,纯一于天性,终远于利名。故可贵、可贱、可履虎尾而不咥、可乘高墉而射隼,居震世之功,而不媿于屋漏。无他,无欲故静。皎然白其志于天下,流俗不能移,妻子不能乱。君以顺天休命而无私,臣以致命遂志而不困。光之不学,未能学乎此也。非此之学,而学于术,以巧为避就。曹操盖尝自言老而好学矣,曾不如金日磾之顓愚,暗合乎道也。

  二

  宣帝欲尊武帝为世宗,荐盛乐,过矣。然其过也,所谓君子之过,失于厚也。夏侯胜讼言讦之,如将加诸鈇钺者。子贡曰:“恶讦以为直者。”殆是谓乎!春秋之法,“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”。春秋以正乱臣贼子之罪,垂诸万世者也。桓、宣弑立而微其辞,尊则君,亲则祖,未有不自敬爱其尊亲而可以持天下之公论者也。

  宣帝者,武帝之曾孙也。假令有人数夏侯胜乃祖乃父之恶于胜前,而胜晏然乐听之,其与禽兽奚择哉!而胜以加诸其君而无忌,是证父攘幸之直也。而天理灭矣。苟其曰武帝之奢纵而泽不及民。万世之公论,不可泯也。则异代以后,何患无按事迹而覈功罪者。鲧不以配帝而揜圮族之恶,吾弗从臾以效尤可尔。留直道以待后人,全恩礼以尽臣道,各有攸宜,倒行则乱。恶武帝之无恩于天下,而己顾无礼于上,宣帝按不道之诛,不亦宜乎!

  三

  霍光死而魏相兴,此后世大臣兴废,而国政变更、人材进退之始也。霍光非尽不可与言者也,严延年廷劾之而勿罪,田延年所与共废立者而不阿,悍妻行弑,欲自举发,特茬苒而不能自胜耳。上书者以副封先达领尚书者而后奏,光亦惩昌邑之失而正少主之视听,特未深知宣帝之明而持之太过耳。相当光之时,奏记于光,俾去副封可也;昌言于廷,俾宣帝敕光去之可也。为人臣者,言苟当于纪纲之大,难有所不避,况光之犹可与言而无挟以不相听从者乎!待光之死而后言之,相之心不纯乎忠。而后世翘故相以树新党者,相实为之倡。是殆授兴革之权于大臣,而人主幸大臣之死以行己意。上下睽,朋党兴,国事数变。至于宋,而宰相易,天子为之改元。因是而权臣有感于此,则恋位以免祸,树党以支亡,迭虚迭盈而国为之敝。斯其为害,三代亡有也;高、文、景、武之世,亦亡有也。故曰:自相始也。

  抑相之进也,言正而心诐,迹贞而行诡,所因者许广汉也,听起伏于外戚而莫能自遂也。司马温公奉宣仁太后改新法,而章悙、邢恕犹指宫闱以为口实,况缘外戚以取相乎?君子之慎始进也,枉尺而直寻不为也。春秋之世,不因大夫而立功名者,颜、曾、冉、闵而已。汉之不因外戚,后世之不因宦寺者,鲜矣。此风俗邪正、国事治乱之大辨也。

  四

  路温舒之言缓刑,不如郑昌之言定律也。宣帝下宽大之诏,而言刑者益淆,上有以召之也。律令繁,而狱吏得所缘饰以文其滥,虽天子日清问之,而民固受罔以死。律之设也多门,于彼于此而皆可坐,意为重轻,贿为出入,坚执其一说而固不可夺。于是吏与有司争法,有司与廷尉争法,廷尉与天子争法,辨莫能折,威莫能制也。巧而彊者持之,天子虽明,廷尉虽慎,卒无以胜一狱吏之奸,而脱无辜于阱。即令遣使岁省而钦恤之,抑惟大凶巨猾因缘请属以逃于法,于贫弱之冤民亡益也。唯如郑昌之说,斩然定律而不可移,则一人制之于上,而酷与贿之弊绝于四海,此昌之说所以为万世祥刑之经也。

  夫法之立也有限,而人之犯也无方。以有限之法,尽无方之慝,是诚有所不能该矣。于是而律外有例,例外有奏准之令,皆求以尽无方之慝,而胜天下之残。于是律之旁出也日增,而犹患其未备。夫先王以有限之法治无方之罪者,岂不审于此哉?以为国之蚕、民之贼、风俗之蜚蜮,去其甚者,如此律焉足矣,即是可以已天下之乱矣。若意外无方之慝,世不恒有,苟不比于律,亦可姑俟其恶之已稔而后诛,固不忍取同生并育之民,逆亿揣度,刻画其不轨而豫谋操蹙也。律简则刑清,刑清则罪允,罪允则民知畏忌,如是焉足矣。

  抑先王之将纳民于轨物而弭其无方之奸顽者,尤自有教化以先之,爱养以成之,而不专恃乎此。则虽欲详备之,而有所不用,非其智虑弗及而待后起之增益也。乃后之儒者,恶恶已甚,不审而流于申、韩。无知之民,苟快泄一时之忿,称颂其擿发之神明,而不知其行自及也。呜呼!可悲矣夫!

  五

  霍光之祸,萌于骖乘。司马温公曰:“光久专大柄,不知避去。”固也。虽然,骖乘于初谒高庙之时,非归政之日也,而祸已伏。虽避去,且有疑其谖者。而谗贼间起,同朝离贰,子弟不谨,窦融所以不免,而奚救于祸?夫骖乘之始,宣帝之疑畏,胡为而使然邪?张安世亦与于废立,而宣帝亡猜。无他,声音笑貌之间,神若相逼,而光不知,帝亦情夺意动而不知所以然也。

  子夏问孝,子曰:“色难。”岂徒子之于父母哉。上之使民,朋友之相结,宾主之相酬,言未宣,事未接,而早有以移民之情。惟神与气,不可强制之俄顷而获人心者也。诗云:“温温恭人,惟德之基。”德之用大矣,而温恭为之基。温恭者,仁之荣也,仁荣内达而德资以行,岂浅鲜哉!子曰:“切切偲偲,怡怡如也,可谓士矣。”非便辟之谓也。其气静者,貌不期而恭;其量远者,色不期而温。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,宽以居之,仁以守之,学问以养之,然后和气中涵而英华外顺。呜呼!此岂霍光之所及哉!立震世之功名,以社稷为己任,恃其气以行其志,志气动而猝无以持,非必骄而神已溢,是以君子难言之也。

  周公处危疑而几几,孔子事闇主而与与,则虽功覆天下,终其身以任人之社稷而固无忧。夫周、孔不可及矣,德不逮而欲庶几焉者,其在曾子之告孟敬子乎!敬其身以远暴慢,心御气而道御心。有惴惴之小心,斯有温温之恭德。虽有雄猜之主、忮害之小人,亦意消而情得。故君子所自治者身也,非色庄以求合于物也。量不弘,志不持,求不为霍光而不可得,岂易言哉!

  六

  流俗之毁誉,其可徇乎?赵广汉,虔矫刻覈之吏也,怀私怨以杀荣畜而动摇宰相,国有此臣,以剥丧国脉而坏民风俗也,不可复救。乃下狱而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。流俗趋小喜而昧大体,蜂涌相煽以群迷,诚乱世之风哉!

  小民之无知也,贫疾富,弱疾彊,忌人之盈而乐其祸,古者谓之罢民。夫富且彊者之不恤贫弱,而以气凌之,诚有罪矣。乃骄以横,求以忮,互相妨而相怨,其恶惟均。循吏拊其弱而教其彊,勉贫者以自存,而富者之势自戢,岂无道哉?然治定俗移而民不见德。酷吏起而乐持之以示威福,鸷击富彊,而贫弱不自力之罢民为之一快。广汉得是术也。任无藉之少年,遇事蠭起,敢于杀戮,以取罢民之祝颂。于是而民且以贫弱为安荣,而不知其幸灾乐祸,偷以即于疲慵,而不救其死亡。其黠者,抑习为阴憯,伺人之过而龁齧之,相雠相杀,不至于大乱而不止。愚民何知焉,酷吏之饵,酷吏之阱也。而鼓动竞起,若恃之以为父母。非父母也,是其嗾以噬人之猛犬而已矣。

  宣帝以刻覈称,而首诛广汉刻覈之吏,论者犹或冤之。甚矣流俗之惑人,千年而未已,亦至此乎!包拯用而识者忧其致乱,君子之远识,非庸人之所能测久矣。

  七

  萧望之之不终也,宜哉!宣帝欲任之为宰相,而试以吏事,出为左冯翊,遂愤然谢病,帝使金安上谕其意,乃就。望之而有耻之心也,闻安上之谕,可媿死矣。

  世之衰也,名为君子者,外矜廉洁而内贪荣宠,位高则就之,位下则辞之。夫爵禄者,天之秩而人君制之者也。恃其经术奏议之长,择尊荣以为己所固得;充此志也,临大节而不以死易生、不以贱易贵、以卫社稷也,能乎?处己卑而高视禄位,揽非所得以为己据,诚患失之鄙夫,则亦何所不可哉!其或以伉直见也,徒畏名义以气矜自雄耳,非心所固耻而不为者也。人主轻之,小人持之,而终不免于祸,不亦宜乎!武帝以此薄汲黯而终不用,黯得以令终,武帝可谓善驭矣。宣帝温谕以骄望之,非望之之福也。

  八

  居心之厚薄,亦资识与力以相辅,识浅则利害之惑深,力弱则畏避之情甚。夫苟利害惑于无端而畏避已甚,则刻薄残忍加于君臣父子而不恤。

  张敞,非昌邑之故臣也,宣帝有忌于昌邑,使敞觇之,敞设端以诱王,俾尽其狂愚之词,告之帝而释其忌,复授以侯封,卒以令终,敞之厚也。徐铉,李煜之大臣也,国破身降,宋太宗使觇煜,而以怨望之情告,煜以之死。铉之于煜,以视敞于昌邑,谁为当生死卫之者?而太宗之宽仁,抑不如宣帝之多猜。铉即稍示意旨,使煜逊词,而己藉以入告,夫岂必逢太宗之怒;则虽为降臣,犹有人之心焉。铉遂躬为操刃之戎首而忍之,独何心乎!无他,敞能知人臣事君之义,导主以忠厚,而明主必深谅之,其识胜也。且其于宠辱祸福之际,寡所畏忌,其力定也。而铉孱且愚,险阻至而惘所择,乃其究也,终以此见薄于太宗而不得用。小人之违心以殉物也,亦何益乎!

  有见于此而持之,则虽非忠臣孝子,而名义之际,有余地以自全。无见于此而不克自持,则君父可捐,以殉人于色笑。若铉者,责之以张敞之为而不能,况其进此者乎?故君之举臣,士之交友,识闇而力柔者,绝之可也。一旦操白刃而相向,皆此俦也。

  九

  尹翁归卒,家无余财,宣帝赐其子黄金百斤以奉祭祀,于朱邑亦然,非徒其财也,荣莫至矣。故重禄者,非士所希望以报忠者也,而劝士者在此。刻画人以清节,而不恤其供祭祀、养父母、畜妻子之计。幸而得廉士也,则亦刻覈寡恩、苛细以伤民气之褊夫,而流为酷吏,然且不能多得。而渔猎小民以求富者,藉口以无忌而不惭。唐、宋以前,诏禄赐予之丰,念此者至悉,犹先王之遗意也。

  至于蒙古,私利而削禄,洪武之初,无能改焉。禄不给于终岁,赏不踰于百金,得百轩輗,而天下不足以治,况三百年而仅一轩輗乎?城垂陷,君垂危,而问饲猪,彼将曰救死而不赡。复奚恤哉!

  一○

  汉人学古而不得其道,矫为奇行而不经,适以丧志。若韦玄成避嗣父爵,诈为狂疾,语笑昏乱,何为者也?所贵乎道者身也,辱其身而致于狂乱,复何以载道哉!箕子之佯狂,何时也?虞仲断发文身,过矣,蓋逃于句吴而从其俗以安,非故为之也。然而亏体辱亲,且贻后嗣以僭猾夏之巨恶矣。且古之诸侯,非汉诸侯之比也。国人戴之,诸大夫扳之,非示以必不可君,则不可得而辞也。若夫玄成者,避兄而不受爵,以义固守,请于天子,再三辞而可不相强,奚用此秽乱辱身之为以惊世哉!丞相史责之曰:“古之辞让,必有文义可观,乃能垂荣于后。”摘其垂荣之私意,而勉之以文义,玄成闻此,能勿媿乎?士守不辱之节,不幸而至于死,且狱立海腾以昭天下之大义;从容辞让之事,谁为不得已者?而丧其常度,拂其恒性,亦愚矣哉!韦氏世治经术,而玄成以愚。学以启愚也,不善学者,复以益其愚;则汉人专经保残之学,陷之于寻丈之间也。

  一一

  史称宣帝元康之世,比年丰稔,谷石五钱,而记以为瑞,盖史氏之溢辞,抑或偶一郡县粟滞不行,守令不节宣而使尔也。一夫之耕,上农夫之获,得五十石足矣。终岁勤劳而仅获二百五十钱之赀,商贾居赢,月获五万钱,而即致一万石之储,安得有农人孳孳于南亩乎?金粟之死生,民之大命也。假令农人有婚丧之事,稍费百钱,已空二十石之囷积,一遇凶岁,其不馁死者几何邪?故善养民者,有常平之廪,有通糴之政,以权水旱,达远迩,而金粟交裕于民,厚生利用并行,而民乃以存。腐儒目不窥牖,将谓民苟得粟以饱而无不足焉;抑思无布帛以御寒,无盐酪蔬肉以侑食,无医药以养老疾,无械器以给耕炊,使汝当之,能胜任焉否邪?

  一二

  赵充国之策羌也,制狡夷初起之定算也。夷狡而初起,其锋铦利,谋胜而不忧其败。谋胜而不忧其败,则致死而不可撄。败之不忧,则不足以持久而易溃。其徒寡,其积不富,其党援不坚,而中国之吏士畏之不甚。是数者,利于守而不利于攻,不易之道也。

  狡夷之初起亦微矣,而中国恒为之敝。有震而矜之者而人心摇,有轻而蔑之者而国谋不定。彼岂足以敝我哉?尝试与争而一不胜,则胁降我兵卒,掠夺我刍粮,阑据我险要,而彼势日猖。党而援之者,益信其必兴而交以固。盛兵以往,溃败以归,而我吏士之心,遂若疾雷之洊加而丧其魄。故充国持重以临之,使其贫寡之情形,灼然于吾吏士之心目,彼且求一战而不可得,地促而粮日竭,兵连而势日衰,党与疑而心日离。能用是谋而坚持之,不十年而如坚冰之自解于春日矣。

  虽然,一人谋之已定,而继之者难也。夷无耻者,困则必降,降而不难于复叛。充国未老,必且有以惩艾而解散之,而辛武贤之徒不能,故羌祸不绝于汉世。然非充国也,羌之祸汉,小则为宋之元昊,大则为拓拔之六镇也,而拓拔氏以亡矣。

  一三

  宣帝之诏充国曰:“将军不念中国之费,欲以数岁而胜敌,将军,谁不乐此者?”呜呼!此鄙陋之臣以惑庸主而激无穷之害者也。幸充国之坚持而不为动,不然,汉其危矣!

  为国者,外患内讧,不得已而用兵。谓之不得已,则不可得而速已矣;谓之不得已,则欲已之,亦惟以不已者已之而已矣。何也?诚不可得而已也,举四海耕三余九之积,用之一隅,民虽劳,亦不得不劳;国虽虚,亦不得不虚。鄙陋之臣,以其称盐数米于烓厨之意计而为国谋,庸主遂信以为忧国者,而害自此生。司农怠于挽输,忌边帅之以军兴相迫,窃敝之有司,畏后事之责,猾胥疲民,一倡百和,鼓其欲速之辞,而害自此成。茫味徼功之将帅,承朝廷吝惜之指,翹老成之深智沈勇以为耗国毒民,乃进荡平之速效,而害自此烈矣。

  充国之至金城也,以神爵元年之六月,其振旅而旋,以二年之五月,持之一年而羌以瓦解,则所云欲以数岁而胜敌者,盖老成熟虑之辞,抑恐事不必速集,而鄙陋之庸臣且执前言以相责耳。非果有数岁之费以病国劳民,显矣。甚矣,国无老臣而庸主陋臣之自误也!惮数岁之劳,遽期事之速效,一蹶不振,数十年兵连祸结而不可解,国果虚,民果困,盗贼从中起,而遂至于亡。以田夫贩坚数米量盐之智,捐天下而陆沈之,哀哉!

  一四

  宣帝重二千石之任,而循吏有余美,龚遂、黄霸、尹翁归、赵广汉、张敞、韩延寿,皆藉藉焉。迹其治之得失,广汉、敞、霸皆任术而托迹于道。广汉、敞以虔矫任刑杀,而霸多伪饰,宽严异,而求名太急之情一也。延寿以礼让养民,庶几于君子之道,而为之已甚者亦饰也。翁归虽察,而执法不烦;龚遂虽细,而治乱以缓;较数子之间,其愈矣乎!要此数子者,唯广汉专乎俗吏之为,而得流俗之誉为最;其余皆缘饰以先王之礼教,而世儒以为汉治近古,职此繇也。

  夫流俗之好尚,政教相随以滥;礼文之缘饰,精意易以相蒙;两者各有小著之效,而后先王移风易俗、缘情定礼之令德,永息于天下。救之者其惟简乎,故夫子言南面临民之道,而甚重夫简;以法术之不可任,民誉之不可干,中和涵养之化不可以旦夕求也。

  如广汉者,弗足道矣。继广汉而兴,为包拯、海瑞者,尤弗足道矣。至于霸、延寿、翁归,循其迹而为之,何遽不如三代?而或以侈败,或以伪讥,何为其致一时之感歆,反出广汉下乎?虽然,亡其实而犹践其迹,俾先王之显道不绝于天下,以视广汉与敞之所为,犹荑稗与五谷,不可以熟不熟计功也。褊躁以徇流俗之好恶,效在一时,而害中于人心,数百年而不复,亦烈矣哉!

  一五

  萧望之曰:“恩足以服孝子,谊足以动诸侯,故春秋大士匄之不伐丧。”遂欲辅匈奴之微弱,救其灾患,使贵中国之仁义,亦奚可哉?恩足以服孝子,非可以服夷狄者也;谊足以动诸侯,非可以动夷狄者也。梁武拯侯景于穷归,而死于台城;宋徽结女直于初起,而囚于五国。辅其弱而彊之,彊而弗可制也;救其患而安之,安而不可复摇也。汉之于匈奴,岂晋之于齐、均为昏姻盟会之友邦哉?望之之说春秋也,失之矣。

  一六

  苏威以五教督民而民怨,黄霸以兴化条奏郡国上计而民颂之。盖霸以赏诱吏,而威以罚督民,故恩怨殊焉,而其为治道之蠹,一也。耕者让畔,行者让路,道不拾遗,传记有言之以张大圣人之化者矣;而诗书所载,孔门所述,未尝及焉。故称盛治之民曰“士悫女憧”,言乎其朴诚而不诡于文也。故曰:“礼不下庶人,刑不上大夫。”礼之不可望庶人,犹大夫之不待刑也。圣人之训,炳如日星矣。

  孔子没,大义乖,微言绝;诸子之言,激昂好为已甚,殆犹佛、老之徒,侈功德于无边,而天地日月且为之移易也。夫圣人之化,岂期之天下哉?尧有不令之子,舜有不恭之弟,周公有不道之兄,孔子有不杇不雕之弟子,艸野无知,而从容中道于道路,有是理哉?以法制之,以刑束之,以利诱之,民且涂饰以自免;是相率为伪,君子之所恶也。汉之儒者,辞淫而义诡,流及于在位,袭之以为政。霸之邪也,有自来矣。君子之道,如天地之生物,各肖其质而使安其分,斯以为尽人物之性而已矣。

  一七

  耿寿昌“常平”之法,利民之善术也,后世无能行之者,宋人倣之,而遂流为“青苗”。故曰:非法之难,而人之难也。三代封建之天下,诸侯各有其国,其地狭,其民寡,其事简,则欲行“常平”之法也易。然而未尝行者,以生生之计,宽民于有余,民自得节宣焉,不必上之计之也。上计之而民视以为法;视以为法,则惮而不乐于行,而黠者又因缘假借以雠其奸。故三代之制,裕民而使自为计耳。虽提封万井之国,亦不能总计数十年之丰歉而早为之制也。郡县之天下,财赋广,而五方之民情各异,其能以一切之治为治乎?

  然则“常平”之制不可行与?曰:“常平”者,利民之善术,何为而不可行也?因其地,酌其民之情,良有司制之,乡之贤士大夫身任而固守之,可以百年而无弊,而非天子所可以齐一天下者也。寿昌行之而利,亦以通河东、上党、太原、弘农之粟于京师而已矣。

  一八

  宣帝临终,属辅政于萧望之,其后望之被谮以死,而天下冤之。夫望之者,固所谓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。望之于宣帝之世,建议屡矣,要皆非人之是,是人之非,矫以与人立异,得非其果得,失非其固失也。匈奴内溃,群臣议灭之,望之则曰:“不当乘乱而幸灾。”呼韩邪入朝,丞相御史欲位之王侯之下,望之则曰:“待以不臣,谦亨之福。”韩延寿良吏也,忌其名而讦其小过以陷之死。丙吉贤相也,则倨慢无礼而以老侮之。且不但已也,出补平原太守,则自陈而请留;试之左冯翊,则谢病而不赴。迹其所为,盖揽权自居,翘人过以必伸,激水火于廷,而怙位以自尊者也。若此者,其怀禄不舍之情,早为小人之所挟持;而拂众矫名,抑为君子所不信。身之不保,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!见善若惊,见不善如雠,君子犹谓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;况其所谓善者不必善,所谓不善者非不善乎!

  宣帝之任之也,将以其经术与?挟经术而行其偏矫之情,以王安石之廉介而祸及天下,而望之益之以侈;抑以其议论与?则华而不实,辩而窒,固君子之所恶也。主父偃、徐乐岂无议论之近正,而望之抑奚以异?盖宣帝之为君也,恃才而喜自用,乐闻人过以示察者也,故于望之有臭味之合焉。以私好而托家国之大,其不倾者鲜矣。


读通鉴论

《读通鉴论》是清代王夫之所著的一部史论。王毕其一生心血,从69岁开始动笔写作在其逝世前才完成。全书约60余万字,分为50卷,每卷之中以朝代为别;每代之中以帝王之号为目,共30目;目下又分作一个个专题;另在卷末附有叙论四篇。该书文采飞扬,议论纵横,新见迭出,论点精到,堪称传统史论中最系统最精彩的杰作,同时也全面地反映王夫之进步的历史观和政治思想倾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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